Tuesday, January 25, 2005

曾元拓

剛剛看完他姊在他板上所公佈的日記,2004/10/19~25這幾天的,真的是無限感慨,對我來說,雖然跟阿拓沒有聊過幾次,但是總覺得他是個不錯的傢伙,一個朋友死了,總是會覺得難過...

ps.拓姊的文章會用comment的方式附上

1 comment:

Sopp said...

作者: afterwing (願大家懷抱幸福) 站內: P_zeitblitz
標題: 《嘿!老姊》十月十九日
時間: Sat Jan 8 23:41:50 2005

《嘿!老姊》十月十九日
by拓姊



巴黎時間,十二月十九日凌晨,零點四十。


窗外下著雨,這些日子的天氣總是不太好。
走在路上,裹著黑色圍巾的臉龐,
仍感受得到刺骨寒風。
雨一陣一陣的下,難得看到陽光,高一點的大樓籠罩在濃霧之中,看不到塔頂。
這樣的低迷,讓我幾乎錯以為這裡是倫敦,
然而,對一個異鄉遊子而言,巴黎或倫敦有何差別?
回家的路相同遙遠。


兩個月前的十九日,開學還沒多久。
結束了下午兩點的主課,等著晚上的藝術史講座。
想找個離教室不遠的地方溫習作業,
但巴黎第四大學旁圖書館大排長龍的登記人潮,
讓我失卻了等待的耐心,畢竟我只是想要一個可以坐下來的地方罷了,
這個圖書館的悠久歷史或特殊史料與我無關,於是走到一旁的萬神殿,
就著希臘式石柱,坐在階梯上翻讀文法講義。
比起現在,那時氣溫還不甚低,但風依舊冷冽,
吹動著紙張和我不停移動、尋找陽光照射的身子。
觀光客們在四周走動,我抬起頭看著頂上挑高的神像浮雕和鏤花,
以及標示著科學展覽的大型掛聯,
想著這樣的地方,似乎還真適合弟弟來參觀。
如果說,真有什麼心電感應,也許就是那樣微不足道的感觸吧!
我在萬神殿的當下,弟弟騎車閃過逆行高中生單車的當下,重重摔落的當下。


在寒色調日光燈閃爍著且光線不足的學生餐廳用畢晚餐,
回到位在十一區的宿舍寢室,
才打開電腦,便接到爹自台灣打來的電話。


「你在家嗎?要我打電話回家嗎?」
我還想著不是前幾天才剛撥電話回家,怎麼在台灣時間凌晨兩點的時刻會打來。

「不用,我在嘉義慈濟醫院,曾元拓出車禍了,我跟媽媽剛剛趕著下來。」
爹的口氣帶著焦慮,以及些許氣憤。

「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我有些訝異,卻覺得只是場小車禍。

「大概晚上八九點。」

「情況如何?」

「腦部肺部都出血,頭蓋骨也有破裂,醫生說就算可救活,也不把握能不能醒來。」

就在這個時候,我才稍微感到事情好像有點嚴重,但心裡卻覺得應該會沒事。
我告訴爹我的感覺,而爹也這麼認為。

「前幾天堂叔結婚,有沒有看到他們寄來的照片,弟弟在照片裡面好漂亮耶。」
一旁的娘接過電話,哭著嗓音問我。

「他何時好看過了?」我說。


而這句無心的話,一直到現在,仍常常讓娘對我埋怨。
我後來常常在想,在我離開台灣的短短四個月,弟弟正在蛻變,
而我完全錯過了他逐漸出類拔萃的盛宴,以致於當我回頭時,
才發現他是如此地孤單。不被家人肯定,只好尋求同儕友誼。
他會被稱為人緣超好的「裝熟魔人」,其實是建立在那樣殘酷的親屬關係之上。

掛上電話,我忘了對爸爸說「他醒來後千萬別罵他」。
心神不寧寫完作業,盥洗完畢躺在床上卻輾轉難眠,
看看手機上的時間顯示,是台灣時間的早晨了。


此時已經過了房間內使用電話的時間,
我穿上毛衣外套,走到一樓廚房旁的公用電話,撥打給爹。

「我想回家。」

「回來幹嘛?妳不是要上課嗎?」

「這種情況我怎麼能定下心來上課?我剛剛睡不著耶!」
我故意開始誇大我的不安,
因為我早就想回家了,
很想趁這個有正當名目的機會回去一趟。

當然,那是因為我過於樂觀,要是知道事情後續的發展,
恐怕就不是那樣的心情了。

「唉,這樣特地回來......」爸爸嘆了口氣。

我知道他擔心的事,
於是馬上接口:「現在回家機票比較便宜,我明天就去把預定好的聖誕節機票換了。」

「這樣啊?那妳就回來吧,欸,還是先跟媽說一聲好了,看看她意見。」

沒錯,由我們父女倆有些狀況外的對話,就可以知道,
那時我們對弟弟是抱著多大的信心。
但是那樣的樂觀,是有出其來的。


幾年前,爹把全家的命盤拿去給大陸一個據說算得很準的師父看,
師父看著弟弟的命格,
大加讚賞,說弟弟以後前途無量。

「事業運很好?」爹問。

「豈止如此,是跨國企業總裁!」師父肯定地斷言。

當爹趁弟弟不在,偷偷轉述給我和娘時,我還不忘關心自己的命盤如何。

「師父說,妳要做什麼自己會做好,我們不用擔心。」

就只有這樣。

馬的,怎麼差那麼多。

但也許是從那時開始,我有一種安心的感覺,只要有弟弟在,爹娘老了以後生活無虞,
而我也可以不用擔心我的藝術家生涯會有一頓沒一頓的,
因為我們家有個跨國企業大總裁。

但是他未曾知道那被寄予重望(年邁父母和無恥姊姊)的總裁之路,
當他正準備踏出之時,卻在命理書預測之外摔了重重一跤,
再也沒睜開過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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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afterwing (願大家懷抱幸福) 站內: P_zeitblitz
標題: 《嘿!老姊》十月二十日
時間: Sat Jan 8 23:47:44 2005

《嘿!老姊》十月二十日
by 拓姊


晨間醒來,那不安的感覺卻益加沈重,與我的樂觀交互撞擊。


早上的Phonethique是語音矯正課程,
我們練習著法文中的連音,跟著老師和錄音設備,唸著文章。
那天我唸得一塌糊塗,完全無法專心。

下課之後的一個半小時空堂,我趕往十三區的僑界旅行社訂機票。

「有二十三日週六的班機嗎?」我問Celina。

Celina快速敲動鍵盤,搖搖頭:「時間那麼趕,要假日出發的不容易。」

「那明天吧!」我忽然下了決心,不要管這一兩天的課。

Celina對我那樣突然的打算吐吐舌頭:「唔,明天哪......沒有了......」

「那後天,禮拜五?」我開始感到焦急了。

「後天.......有!後天早上法航轉機法蘭克福換華航,週六早上到台北。」
Celina說著,機器一邊吱吱作響打印出機票。


拿到機票,趕回索邦,已經上課半個小時了。
我找個位置坐下,心不在焉看著黑板,
把已經換回台灣SIM卡的手機調成無聲震動模式。

爹持續傳簡訊過來。

「病危等奇蹟。」

當我看到這行字,抬起頭來,已是淚流滿面。

恍恍惚惚渡過了白色粉筆字無數次擦擦寫寫的時間,
下課時,我已經有點重心不穩,虛弱地走向Madame Houdebert,
跟她說明我必須要回台灣,因為弟弟快死了。
她二話不說,拿起出席簿在上面註明。

「從明天開始。」她說。

我點點頭,其實後天才出發,但明天,我想我也並沒有心情上課。

「Il est mort?」Madema Houbert問我,用過去式。(他死了?)

「Non, il va mourir.」我回答,用未來式。(不,他快死了。)

「Bon courage.」她慈愛地鼓勵我。


回到宿舍,放下書包便去北京樓友夏湛嬌房裡,
前幾天跟她約好了,
她今天要陪我去家樂福要買了一個月卻一直沒送來的印表機。

「妳先坐一會兒吧!林茜和袁潔想一塊去,順便買東西。」
夏湛嬌說,一面遞上零食。

「我弟弟出車禍了,我後天要回台灣。」我咬著巧克力說。

「不會吧?」夏湛嬌幾乎是大叫。

我簡略地把狀況說明,然後又順便說了那算命師父的預言。
「他的命格那麼好,師父又沒說他有這個劫難,我想一定沒事。」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夏湛嬌,我的樂觀信心又回來了。

「沒錯,肯定沒事兒!」夏湛嬌馬上發揮了她直性子的俠義心腸安慰著我。


待林茜和袁潔到了,
我們一起出發,路上有說有笑,而我的返家,
似乎也變成了人人羨慕的渡假之旅。

我們愉快嬉鬧著,人手幾袋民生用品和食物,
以及夏湛嬌幫我吵回來,
且從Lexmark換成HP的印表機。

然後又渡過輕鬆的晚餐。

這樣的好心情與樂觀,一直延續著,
我堅信當我回到台灣,
弟弟會坐在病床上,很不好意思地對我笑笑說:「嘿,老姊!」

我會把他留在病房,任他抱怨難吃的醫院餐點,
然後獨自跑去夜市吃久違的鍋燒意麵。
當然帶他去也可以,不過要等他好一點,
反正他沒像我那麼愛吃路邊攤。

我可以說法國的趣事給他聽,
這又會變成他跟朋友說我糗事的好題材。

我還可以好好抱一下他,
上次離開台灣時,因為行李超重,太過匆忙,
沒有跟家人好好道別一直是我掛念的事。

我還可以做這做那,兩週的假期真是太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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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afterwing (願大家懷抱幸福) 站內: P_zeitblitz
標題: 《嘿!老姊》十月二十一日
時間: Sat Jan 8 23:52:46 2005

《嘿!老姊》十月二十一日
by 拓姊


雖然刻意摸到早上才上床,
下午一點醒來後卻再也睡不著了,
我無奈地爬起來,上網打發時間。

班機是明早七點三十五分,得提前兩小時準備登機,
但就算是搭乘最早班次的RER,也趕不上時間。
盤算過公車、計程車等其他交通之後,
唯一可行的方法,便是前一晚先到機場,才能確保萬無一失。

於是我打算好好睡一覺,晚上才有體力在機場耗時間。

但是睡飽就是睡飽,要強求實在很難,尤其手邊又沒安眠藥。

東摸西摸,
整理其實沒什麼東西好裝的行李,裡面只有幾件衣物,
我打算這次回去,要順便補貨,
例如歐洲缺乏的日系美白保養品、光碟片、掃描機光罩這些的。

滿腦子只有回家的興奮。


自人情味濃厚的諾曼地到略嫌冷漠的巴黎以來,
想回家的情緒從未中斷。
一個人在異鄉,舉目無親,求助無門在各個公家單位打轉,
辦理規定條文變來變去的證件。或著永遠擺著一張臭臉走在街上,
以避免不必要的困擾。
我不曾懷疑來巴黎的決定,但孤獨感卻未曾因為十足的勇氣而消減。

每當我一個人經過有趣的景點或商店,總想著,
如果娘和弟弟這時在身邊,會是個什麼樣的場景?
或許又被我唸吧,我跟弟弟是很會鬥嘴的。

弟弟唯一一次出國,是去日本,我和娘也一塊去了,
跟著他國小資優班的同學、家長和老師們。
在那之前一個月,娘幫弟弟買了一雙新鞋,要留著去日本玩時穿的,
弟弟每天穿著他破爛的球鞋,一直到出發那一天,竟然忘了要換新鞋。
他懊惱地上了飛機,
連在日本時,還想買雙新鞋好去除他的窘迫,不過娘終究沒讓他買。

下次他來歐洲玩,一定要記得帶他的新衣新鞋。


將房間收拾妥當,
窗台的兩盆玫瑰移進室內,置放在緩緩滴水的水槽,
並拉開窗簾,好讓足夠的陽光照射。
沒有人可以幫我照顧這兩盆花,
雖然夏湛嬌相當有義氣地說我可以把花放到她的窗台,
但是她房間曬不到陽光,且依她連含羞草都會種死的不良記錄,
我可以預見回巴黎後兩盆枯土的慘狀。
而隔壁的法國室友,常常抱怨我晚上開關門的聲音太吵,
實在不敢厚著臉皮麻煩她。


有時候人情就是這麼複雜的一件事,
即使只是兩盆花,我寧願碰碰運氣,
讓花盆慢慢吸浸水龍頭滴下的水。

木本植物沒那麼容易死的,我想。


晚上十一點,拖著行李去搭乘地鐵換RER。
平常只知道巴黎大眾運輸對殘障的無障礙設施並不完善,
沒有升降梯,而手扶梯也不是全面,卻未曾注意到還有許多上上下下的小階梯。
即使我的行李箱近乎是空的,卻仍感到相當不便。
心裡不停咕噥著這個什麼鬼國際大都市,
回去一定要好好跟弟弟抱怨。


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戴高樂二機場冷清無比,
沒有想像中國際大機場頻繁的夜間飛機起降,
當然,更沒有我打算中,可以消磨時間的小酒吧。
所有機場商店都打烊了。
後現代冷調的機場建築,各區座位蜷曲著等候明晨班機的遊客,
我拖著行李箱,輪子嘎嘎的滑過長形的建築,
從極東到極西,好奇地走來走去,手持DV拍攝。
不多久,我便放棄了。這個劃分為好
幾區的機場,每一區都長得一模一樣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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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嘿!老姊》十月二十二日,從巴黎到法蘭克福
時間: Sun Jan 9 00:01:51 2005

《嘿!老姊》十月二十二日,從巴黎到法蘭克福
by 拓姊


捱過了兩瓶可樂和一杯自動販賣機咖啡的長夜,
終於陸續有人潮進入機場大廳。
機場商店陸陸續續拉開鐵門,
我在雜誌店隨便搜刮了幾份藝術期刊,
連同行李箱內的九月份雜誌,想要送給顧博士。
這趟回去,還要跟顧博士連絡,去他的倉庫拿大學畢業時暫放的作品。
他不缺什麼物質饋贈,
但最新的法國藝壇動向他應該很感興趣,我想。


整個機場開始運作起來,白日的軌道逐漸轉動。

走到法航櫃台劃位,服務的法國小姐見我是東方面孔,
試探地用英文問了我會不會說法語。

「Oui.」我帶著微笑回答。

她如釋重負,開始替我辦理劃位手續,
直接把我的行李掛到台北,
並且交代我在德國轉機時拿這個行李牌辦理劃位云云。

老實說,關於在德國轉機這個細節我聽得不是很懂。
但我還是隨隨便便地點點頭,
就依照著指示出關。


「嗶!」

幹,我怎麼又觸碰到了金屬測探器?

海關人員示意已經空手的我再走一遍,而金屬測探門依舊嗶嗶亂響。

那個海關壯妞要我把有金屬扣環的鞋子脫下,放在X光運輸帶上,然後赤腳走過。

這次總算沒再給我亂嗶。

海關壯妞不放心,叫我伸平雙臂,然後便毫不客氣地把我全身上下亂摸一通。

摸得還真仔細。

確定了身上沒可疑槍械之後,我拿起隨身書包,穿上鞋,走向登機門。



飛往法蘭克福的班機,
只有我一個東方面孔,除了法航的空服員外,
一整機的德國人。

怪怪,這一輩子沒見過那麼多德國人。

整個機艙的德語轟炸,聽不懂不干我的事,
但他媽的不是我愛批評,
法國人莫名其妙的語言驕傲還真徹底。

機長與座艙長交互著法語和零碎慘不忍聽英文的廣播。
空服員推過小餐車,冷淡地用英語問要柳橙汁還是咖啡。

身旁的德國老太太緊張地擠出英語對著一直遠去的空服員要奶油球。

真是太不敬業了。

「Cette madame demande du lait.」
我決定行俠仗義一下,雖然德國人二次大戰屠殺猶太人,
但我不是猶太人,沒有民族仇恨,幫個無助的老太太是應該的。

空服員聽到法文,微笑地轉頭,遞上奶油球給德國老太太。

真不知道她是真的沒聽到德國老太太的要求還是裝不知道。

諾曼地登陸都滿六十週年了耶!


一個半小時就抵達了法蘭克福機場,
比從台北坐統聯到台中還快。
出了機艙,我開始回想在戴高樂機場時,
法航服務人員跟我交代的轉機行李托運細節。

想也沒用,根本沒聽懂啊!
到底是要我去領行李還是不用領?
我歪著頭想了半天,一邊隨手拿取機場德文簡介,
P正在學德文,這些亂七八糟的DM搞不好對他有點幫助。

想著想著,我跟著人潮走入了領取行李的旋轉門。

站在行李輸送帶旁仔細尋找我的行李箱。
由於這班飛機是空中巴士型號,乘客不比跨洲航線多,
很快的,這一輪班機的行李輸送帶就轉完了。

我終於確定法航小姐跟我交代的是不用領行李,只要拿行李牌劃位就好。

往回走,才發現,剛剛那個旋轉門,只能進不能出啊!
只要我一靠近,
紅外線感應器便發出英語和德語的語音警告。

只好往前走。

走出門口,發現是機場的出入大廳。

糗了!我入境了。

歐盟國家之間的出入境還真容易,簡直就像國內航線。

一時慌亂,我很想往回走,但機場人員站在那擋著。

我想解釋我是轉機乘客,不小心入境了,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時才發現,什麼叫做語言障礙。
我決定要原諒那些對英文愛理不理的法國人。

首先腦中出現的是中文句子。

再來是法文句子。

英文呢?幹!我不會。

很艱難地把腦中的法文句子,逐字翻譯成英文單字,慢慢吐出。

「I ......will......translater, mais......but I sort......」亂講一通。

也不知道德國機場人員有啥通天本領,
竟然聽得懂我在亂說什麼,他用清楚的英文告訴我
,請我依照手續重新辦理出境。

後來想想,我拿的可是能通行歐盟國家的法國居留證耶,
有啥好緊張的,要是我願意且有時間,
大可晃出機場,
找個地方喝黑啤酒配德國香腸再登機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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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afterwing (願大家懷抱幸福) 站內: P_zeitblitz
標題: 《嘿!老姊》十月二十二日,從法蘭克福到台北
時間: Sun Jan 9 00:07:12 2005

《嘿!老姊》十月二十二日,從法蘭克福到台北
by 拓姊

我戴上眼鏡,看著告示牌,尋找華航的櫃台。
法蘭克福機場的動線明顯比戴高樂機場複雜許多,
我不知道轉了幾次圈圈,才終於看到那水墨梅花標誌。

把機票和行李牌交給德籍服務人員,爹正好打電話給我。

「妳在哪裡?」

「我現在在法蘭克福。」

「妳跑去那裡幹嘛?怎麼都不接電話?」

明明出發前就已經告知我的航班時間及轉機地點。
我徹徹底底發現,爹進入狀況的速度,
真不是普通的慢。

「我在轉機啊!我剛剛才下飛機,在飛機上怎麼可能接電話?」

爹真是完全失卻了身為一天到晚飛越海峽兩岸台商該有的常識。

其實,我也忽略了一件事,
爹在非常焦慮的狀態之下,
常常會說出與他所要表達事情無關的話。

「我明天不能去接妳了,妳自己想辦法去嘉義。」

「啊?我身上只有歐元,沒辦毛新台幣耶,要怎麼坐車去嘉義?」

「刷卡。」爹說。

我相信爹在頭腦冷靜清楚的狀態下不會說出這種蠢話。

「好吧,那我打電話叫我朋友來接我......windows」
我看見德籍服務人員停下動作看著我,我知道她要問我座位偏好。
我不知道靠走道怎麼說,也不知道隨便怎麼說,
反正只記得windows這個英文單字,管它對不對要不要加S。

「什麼?」爹被我突然冒出的怪單字困惑了一下。

「沒啦,我正在劃位。我剛剛是說我可以找朋友來接我。」

「那樣就好......」,爹頓了一下繼續說,
「我現在在台北,等下要拿曾元拓的西裝下去,
他可能撐不過今晚,媽媽哭著說希望最後的時刻我能夠一起陪在他身邊。」

擁擠的法蘭克福機場忽然變成真空的場域。
終於我維持一天多的樂觀信心又被擊垮了。


跟著漫長的隊伍,
我在非歐盟國籍這一區緩緩前進,
幾乎是被推著走,我沒辦法知道我該走的方向。

沒有任何感覺的空白。


遞出護照給海關,他用德語問了些什麼,
我面無表情站著,連困惑的意思都沒力氣顯露。

他把護照放在掃描儀下,電腦顯示了我的出入境記錄。

於是他開始說法文。

原來只是禮貌性的問安而已。


到了登機門,已經是登機時間,
但我還是抽了一根煙,順便買了兩本德文版的成人雜誌。

這兩本雜誌夠弟弟炫耀了。

我無法阻止自己的眼淚落下和漸漸大聲的抽泣,一面走進甬道。


這是最漫長的永夜。
向空服員連續要了幾杯伏特加,縮在狹小的座位,我仍無法入眠。
昏昏沈沈中,看了好幾部影片,然後我切換頻道,
螢幕上顯示飛行航線現況。
我默默數著時間,以即將飛行的國度上空。

飛過萬家燈火的烏克蘭,進入西伯利亞平原,
深沈的黑夜無邊無際。
一陣辛酸糾結著,我在心裡對弟弟說:

「如果你現在敢給我死掉,這班飛機會馬上墜落。」

他這樣先行離去,我就再也沒有活下去的勇氣。

那一剎那,他聽見了我的祈求。


後來據主治大夫的說法,弟弟不斷下降的生命指數,在凌晨兩點多,
忽然止住了,儀表停留在一個勉強維持生命跡象的數值。

那就是我對他說話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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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afterwing (願大家懷抱幸福) 站內: P_zeitblitz
標題: 《嘿!老姊》十月二十三日,國道
時間: Thu Jan 13 20:44:35 2005

《嘿!老姊》十月二十三日,國道
by 拓姊

早晨七點多抵達中正機場。
才剛走出機門打開手機,
便接到了爹高中兼二專同學羅叔叔夫婦的電話。

「沐雲,你爸爸說他沒辦法來接妳,我們快要到機場了,等下一起去嘉義。」

「啊?可是我已經連絡好朋友來接我了耶!」

我對爹的決定感到莫名其妙,這樣臨時而未先告知的打算,
讓我感到很困擾。
早在德國就說好由我朋友來接機,怎麼又這樣擅自替我安排?
有這樣的想法,可以當時就說啊!
於是我婉拒了羅叔叔夫婦的好意。


填寫完SARS檢疫入境表格,
經過一些稍嫌冗長的入境手續,提領好行李,
到一旁的盥洗室好好地洗把臉。
即使是那樣趕著回台灣的狀態下,
我也不希望一身狼狽邋遢出現在醫院。


我的樂觀又回來了。


上了P的車,行經中山高。
離開台灣四個月,宛如一場夢,
此刻我並不覺得這片土地有任何陌生,
好像我昨天仍在這條熟悉的高速公路上往往返返。

P跟我一樣樂觀,在車程中的氣氛算是相當輕鬆愉快。

我們還在三義的休息站停靠下來,買了一瓶礦泉水。
我脫下黑色絲襪,台灣的天氣很好,
我打開粉餅沾著水,
修補因為長時未眠和舟車牢頓而顯憔悴的面容。

我還跟P說,我的白襯衫領子有點髒,
待會到嘉義市區買件新襯衫再去醫院。

經過火炎山沒多遠,便接到娘的電話。

「妳到哪裡了?」

「差不多在台中吧。」

「喔,那就好。」

娘沒說什麼,我卻覺得情況不對勁。

不安的情緒幾何等比級數加劇。

「還有多久?」我催促著P。

「大約再一小時就會到了。」P也嚴肅了下來,我們默不作聲。
我看著他的速度儀表板順時針方向轉動。


到了大林慈濟醫院,我很想跟P說,我先下車,你再慢慢找車位,但是我沒有開口。

P開著車在地下停車場繞了好幾圈,一直往下層樓開。

好不容易找到車位,P尋找著不甚清楚明確的路線指示。

一座病床專用的電梯在眼前。

「是這個嗎?」P疑惑了一下,想找離弟弟病房最靠近最正確的乘客電梯。

緊張和焦慮繃到極限,我的怒氣瞬間爆發,「就這個啦!」按下電梯,急沖沖地走進。

到達二樓,我把P拋在後頭,頭也不回地往病房狂奔。

毫無遲疑地,我直接衝向走廊聚集最多人的隔離病房方向。

「他姊姊回來了!」不知道是誰大叫。

忽然之間,所有媒體記者湧上,攝影機都往我這邊拍攝。
一陣混亂之中,我錯愕著被羅太太帶入緩衝區消毒換上隔離衣,
而羅叔叔替我阻擋著媒體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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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afterwing (願大家懷抱幸福) 站內: P_zeitblitz
標題: 《嘿!老姊》十月二十三日,醫院
時間: Thu Jan 13 20:49:42 2005

《嘿!老姊》十月二十三日,醫院
by拓姊

「啊,怎麼這樣?」

我摀住了嘴,
很難接受眼前插著導管擠壓到臉龐的浮腫軀體是我弟弟。
醫護人員遞給我一張紙巾,
我緊抓著,沒有想掉淚的感覺。

弟弟的頭髮被理去,臉上有些擦傷,枕邊放著佛珠和唸佛機。
跟隨著呼吸器,他龐大的身軀一呼一吸起伏。
不知道是呼吸器強力的輸送氣息到他已然耗竭的軀體,
還是他正努力地想撐下來?


娘哭紅了眼睛,溫柔地搓揉弟弟的手腳。
弟弟的腳已經呈現壞死的狀態,冰冷無血色。
我想著如果他醒來,非得截肢不可,
這對熱愛溜直排輪的他來說,會是多麼嚴重的剝奪。


爹的氣色很差,一直撫摸著弟弟的臉龐。


當我在索邦課堂上接到爹那通「病危等奇蹟」的簡訊時,
曾經滿心企望,
我就是那奇蹟。


可是越過近半個地球、一路轉機、耗費十八個小時、風塵僕僕趕到他的病床前,
儀表上的指數,並沒有戲劇性的回升,
依舊停留在那低迷的數值。

爹娘沒能跟四個月沒見的我多說些什麼,
直接跟我討論了器官捐贈的想法。
娘說為了等我回來,其他器官都感染了,
只剩下眼角膜、骨骼和皮膚可使用,
但她現在只想捐出眼角膜而已。


我也不太願意捐出骨骼和皮膚,
這樣子在他死後,什麼都看不到了。
即使死去到出殯,不過那短短幾天,
我仍自私且小氣地,希望能多看看他幾眼。


四個月沒見,回來竟是沒有意識的軀體。


好想擁抱他,可是他怎麼那麼壯那麼大?
我無法真正的抱著插著導管的他,
只能側著頭貼在他的胸膛,
雙手放在他的兩脥之下。
要是他那強有力的手臂能抱住我那該多好,
我們姊弟二十幾載,竟然沒有擁抱過,
一直到最後也沒有。


爹說,我們約好從現在開始只能講好的回憶,
這樣才能讓弟弟安心上路。
於是,我們便像飯桌聊天似的,
開始說著一些與弟弟有關的趣事。
爹娘一度又紅了眼眶,爹看著表情漠然的我,
要我不要太壓抑。

我不是壓抑,只是無法接受,在那樣的情緒之下,悲傷根本沒有空隙進入。

回過頭,P不知道什麼時候換上隔離衣坐在後頭,
手中拿一串唸珠唸唸有詞。

我胡亂地跟弟弟介紹,那是我朋友,
就是他拿了我原本送你的德文字典喔。

P的出現讓我們非常不自在,
那應該是只有家人與醫護人員在場的最後時刻。

然後大家沈默了些許,我問何時要拔管。
護士跟我說明,目前指數還沒下降,還得等。

娘幽默地問我:「怎麼?嫌時間太久等不及啦?」

我聳聳肩,尷尬地笑。

娘提到,
剛剛有拿錢交代同學去買一雙好一點的漂亮鞋子,
「他的鞋子都破破爛爛的。」

「還有手錶,要SWATCH。」我說。

弟弟在物質方面,其實還蠻喜歡名牌的,
只是他沒有足夠的零用錢。
高中時,他曾戴著一隻SWATCH手錶,
跟娘說那是仿冒的地攤貨很便宜,
數個月後我卻在他的床下發現SWATCH原廠付有保證書的包裝盒。
好幾次我跟他一起出門逛街,他的眼光總留駐在SWATCH的櫥窗上。

我衝出病房,要找人去買支SWATCH。

弟弟的同學猶豫了一下,說也許嘉義衣蝶有專櫃,可是有點遠。

「我有開車,我去買!」一個東森的記者自告奮勇。

我看了看眼前這個中年男記者,
毫無保留地說:「不要吧?我不相信你的眼光耶!」

基本上,這趟回台灣,
這張嘴從那個時候開始,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
那樣的時刻,我只能想著該做的事,
委婉曲折的人情世故,對我來說太浪費時間了。
每一刻鐘,我都一直在和時間競走。

「也是,年輕人的眼光可能比較適合,不然我載他們去好了。」
幸好那記者的肚量還算大,
否則說不定會加油添醋旁白說我是個惡毒的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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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嘿!老姊》十月二十三日,空白的對話
時間: Sat Jan 15 01:23:43 2005

《嘿!老姊》十月二十三日,空白的對話
by 拓姊


離開病房,到樓上餐廳吃中餐。
我開始點著菜單,
而爹一直三心二意的考慮要坐哪張大桌子或是併桌,
還是什麼待會一起點什麼的。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在醫院的親屬不只是我們一家而已,
鄉下的叔叔嬸嬸堂弟堂妹幾乎都到了。
爹這樣拖拖拉拉的讓我很難受,
我幾乎是極不客氣地說我要先點先吃,
晚來的人要怎樣再說。



有一種非常不安的恐懼感籠罩,就像在國道的最後一小時那樣。

待龐大的親屬團都到齊後,
我擱下吃了一半的素食鍋燒意面,先行離去。

P陪我去停車場拿行李,回到隔離病房,
一個蘋果日報的記者要求能否進入採訪,我同意了。


我拿出在法蘭克福買的兩本成人雜誌,
擱在病床上,
很希望那傢伙給我趕醒來,然後傻呼呼地笑我三八。


但他現在只是靠著呼吸器維生的軀殼而已。


一時感嘆,和記者說起了我在萬神殿吹著冷風唸書時,
也正是弟弟出車禍的時刻,
記者有點困惑地問我:「所以也就是說他出事時你感到一陣冷顫囉?」

「不是,我是說那個當下我正在做什麼。」

不知道是那個記者的理解能力真的有問題,
還是她必須嘩眾取寵,
第二天的報導出來,依然是我感到一陣冷顫這種靈異的字眼。
我不想怪她,畢竟台灣的媒體生態一向不太正常,
更何況是標題花花綠綠又聳動的蘋果日報哪!


然後她要求我擺出「很深情」的姿勢好讓她拍照。

這時我有點火大,卻沒當場發作,只是冷冷地要她自己取景。
我懶得說什麼身為一個記者,
必須自己去捕捉事件,
而不是要受訪者配合妳的觀點演戲這類屁話。



沒多久,羅叔叔回來了,
他走進病房,很不客氣地把記者請出去。
然後病房內只剩下我和P以及弟弟三個人。


P在記者離開前跟我借了一支筆,躲到一旁不知道在寫什麼。

我趴在病床旁邊,握著弟弟仍然溫暖的粗壯手臂,
即使知道情況不樂觀,卻還是抱著很大的希望。


「爹不是傳簡訊說病危等奇蹟嗎?看,我都千里迢迢趕回來了,
這不是奇蹟是什麼?你還不給我醒來」
我心裡這樣對弟弟說話。


然後我們靜默了很久很久,
但我相信在那樣空白的時刻,
我和弟弟正在不停的聊著,那是完全不須言語理解的心靈默契。


P說他要先回台北了,遞給我一張紙,
他說裡面有些話想告訴我和我的父母,希望我們好好加油。

「我相信妳弟弟撐的過去,他那麼壯。」P拍拍我的肩膀,跟我告辭。


然後只剩我和弟弟獨處。
我想那個時候,我希望弟弟能夠醒來的期待,不會亞於P,
但是我錯了,P也錯了。
從事件發生到那個時刻,我對病情的理解,
只有到達醫院後那短短幾小時,而P也是。
完全不知道在BBS上,探病同學對於每日病情的記錄。
嚴格說來,那時弟弟已經算是腦死狀態。

剩下的,只有弟弟已經飄散,但仍堅持著的意識。


和弟弟的空白對話進行了一段時間,四嬸春櫻回到病房,
我似乎被干擾以致無法再接收到弟弟釋放的能量,
於是懶散地離開病房。


要問我到底那樣的時光,和弟弟交流了什麼,
我真的說不太上來,
只能勉強用「兩人最後的情感正在空氣中互相撞擊著」這樣文藝腔的字眼來形容。

爹娘在家屬等候室休息著,他們用畢中餐已經好一陣子了吧。
我把P的紙條遞給娘。

「載我來那個朋友,他先回台北了,留了一張紙條給我們,
內容大概是要我們不要放棄,好好加油之類的。」


我以為那紙條可以給娘一點鼓勵,未料她激動了起來。

「他懂什麼?他知道情況嗎?要是還能救我們怎麼可能放棄?」

我沒為P多辯解些什麼,即使我知道他是一片好意。
但是任何關懷只要不恰當,都可能變成另一種負擔。
這點我對P還蠻愧疚的,因為我沒有及時告訴他我們的感受,
以致於他一直無法切入一個合適的方向,以致越來越偏離軌道。
至於什麼才叫合適且正確的軌道,老實說,連我都不知道。


娘攤開紙條,還沒拿出老花眼鏡閱讀,護士就急迫地跑來通知家屬趕快進隔離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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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顧自己並祝福遠方與身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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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嘿!老姊》十月二十三日,起飛
時間: Sat Jan 15 01:26:22 2005

《嘿!老姊》十月二十三日,起飛
by 拓姊


主治大夫以及護士站在病床旁,弟弟的各項生命指數正快速下降。

「曾寶,你要安心地走,爸媽和姊姊都愛你。」娘撫摸著弟弟,對他喊著。

「曾寶不要擔心,爸爸會好好照顧媽媽跟姊姊。」爹眼光泛著淚。

不曾停歇的唸佛機,繼續唱誦佛號。


我則說不出任何話,只能低頭緊抓著他的手,
眼淚狂洩而下,伴隨著鼻涕,滴落在床單。
雖然聽說在往生者前不可哭泣,未免他有所牽絆。
但我所能控制的,僅止於努力不讓自己發出啜泣聲。


一直努力封印住的悲傷,終於再也忍受不住。

所有自以為是的期盼,不斷交互著的焦慮與樂觀,從此瓦解。

我心裡面只能不停地對他說謝謝。

謝謝他誕生在我們家,帶給我們那麼多溫馨的回憶。

謝謝他心疼我的孤單,在我最無助的時刻,把我喚回了台灣。

謝謝他......

即使只是針對我的自私,我依舊要感謝他。


指數迅速下滑,似乎弟弟已經撐得很辛苦,他正乘著雲飛離。

爹親自為他拔管。

十月二十三日,下午兩點三十七分。

天使起飛的時刻表。

他持著單程機票匆忙出境,如同四個月前我離開台灣時一模一樣。

來不及好好擁抱說再見。

也來不及回頭再看最後一眼,所深愛的家人們。



醫生帶我們走進一旁的辦公室,準備商討後事處理細節。
而弟弟被送入手術室,進行眼角膜的摘除手術。


剛好方橘子打來關心情況,在戴高樂機場準備登機前,我曾傳了一通簡訊告知。

「前幾分鐘才剛過世,今天蘋果日報有他的報導,版面很大。」
擦乾眼淚,平穩語氣對她說。

接著又通知了正在高速公路上趕回台北的P,
P顯得很懊惱,對於他那張不恰當的鼓勵字條。

「把它揉掉吧!」

「算了啦!」我說,想起了剛剛在娘手上,現在已經不知下落的字條。

醫生關起門,拿了一疊文件坐下。

「元拓真的是在等姊姊回來,本來昨天晚上已經快撐不住,
但是他很堅強地撐著。」醫生說。

拜託請不要再告訴我弟弟為我做了什麼,
請不要再告訴我他的好,
好不容易稍微平靜下的情緒,又激烈波盪。

眼淚潸潸而下。

我沒辦法平靜地聽著後事細節,只好先行離開。

走出隔離病房,外頭等候的其他親友和同學還不知道消息。

「下午兩點三十七分,由我爸爸親自拔管,宣告死亡。」
我簡短宣佈,並且試圖不讓自己的聲音顫抖。

大家一片默然。


我轉身往盡頭的廁所走進,沿途不停地哭。

出了洗手間,急速往另一頭返方向奔走。

好想抽煙。

但我找不到陽台、找不到下樓的出口。

哭得分不清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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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嘿!老姊》十月二十三日,半支煙
時間: Sat Jan 15 01:29:13 2005

《嘿!老姊》十月二十三日,半支煙
by 拓姊


轉身時,險些跟羅太太和二嬸黃雪琴撞個滿懷。

「沐雲妳在幹嘛?匆匆忙忙走來走去。」她倆掩不住一臉的關心和困惑。

「我想抽煙......嗚......」我哽咽說著。

「什麼?」羅太太沒聽清楚。

「我想抽煙......」我的聲音糊成一團。

「什麼?」羅太太很想再確認。

「我......嗚......嗚......」

「沒事,別擔心,我帶她去就好。」黃雪琴趕緊把我拉走,陪著我下樓。

「我想抽煙,可是找不到樓梯下去。」我一邊走,還一邊哭著說。

「妳很好笑欸,她是慈濟的人,妳怎麼在她面前說要抽煙?」

「可是我就是想嘛!」我哭得跟小孩沒兩樣。


黃雪琴帶我到醫院大樓一側的露天停車場,
靠著樹,坐在矮小的水泥磚擋上,剛好被車輛遮住。

「這是我發現的好地方,這樣躲在這邊抽煙就不怕被家裡其他人看到啦!」
黃雪琴遞給我一根細長的白大衛。

我搖搖頭,從書包裡拿出一包抽了很久沒抽完,包裝已經呈現破爛的白長壽。

「妳自己有帶啊?」

「我想可能會用得到......嗚......所以......所以......」依舊是哭得口齒不清。

我們各自點起了煙,黃雪琴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安慰話,我沒聽進去。


從事平面設計的黃雪琴是幾個嬸嬸裡面,
和我們晚輩比較有話聊的,
只是她的作風讓保守的老人家不是很能接受,
例如不生小孩以養狗代替,以及女主外男主內。
她從來不下廚,都是二叔負責張羅廚事。

基本上,我和弟弟都還蠻喜歡她。

「之前我還跟曾元拓說要帶他去古坑喝咖啡呢!」黃雪琴有些感嘆。

我沒答腔。

這樣邊啜泣邊抽煙,不是吸不進,就是老被嗆住。


我的手機響了,是爹打來的。

「我們想幫曾元拓買一件外套讓他帶著上路,妳去挑好不好?
曾元拓有同學開車,他們載妳去。」

「我不要!」我越哭越厲害,掛上了電話。

一會兒,換黃雪琴的手機響了,一樣是爹的電話。

「妳爸爸問我陪妳去,如果不要的話,三嬸會去,沒關係。」黃雪琴說。

我驚了一下,眼淚馬上止住,並急忙熄滅才抽了一半的煙。

「走吧,我們去找他同學。」我起身。

那個時候,我很想好好哭一哭發洩一下情緒,
所以拒絕了爹的請求。
但是一聽到由三嬸代勞,說什麼也得阻止。


我很不喜歡三嬸,不是普通的不喜歡,
她一定會買一件我看了吐血的外套回來。

小跑步到醫院門口,三嬸和弟弟的同學正走出,我們叫住了他們。

三嬸掏出爹給她的三千元交給我,說:
「隨便買一件就好,趕快回來,不用買太好的。」


媽的,這就是我最擔心的事,
開什麼玩笑,那可是我弟弟耶,妳懂我們的心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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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嘿!老姊》十月二十三日,外套
時間: Sat Jan 15 01:35:37 2005

《嘿!老姊》十月二十三日,外套
by 拓姊


阻止三嬸只是害怕她驚人的眼光,
在車上,我仍然不是很確定買外套這件事的需求。


「媽,我正要去買外套,可是買外套幹嘛?你們不是已經準備弟弟的西裝了嗎?」
我撥電話問娘。

「西裝外套是讓他穿在身上,但我想他還缺少一件保暖的外套。」

這樣,我就明白了,甚至腦中已經出現了外套的藍圖,
配合著同學為他買的艾迪達休閒鞋和SWATCH手錶的色系。

我知道弟弟絕對相信我的眼光,
以前娘為他買衣服,有時他不太喜歡,
娘便偷偷要我講幾句讚美的話,這樣他就會非常滿意。


車子緩緩開入擁擠的民雄市場,經過一間間廉價的男裝店,
我快速瀏覽著那些商店幾乎可說是沒有的風格,
要他們繼續往前開。


「這裡沒有好一點的店嗎?」我問,心情不悅。

「妳爸爸說買休閒一點的,妳嬸嬸說不用買太好。」開車的同學說。

顯然三嬸不知道我們想要的是什麼,而爹總是辭不達意。

「我想買好一點的漂亮外套,這邊可能不會有,去衣蝶好不好?」我問。

「可是妳爸爸說一個小時內要回醫院,我們去嘉義市會來不及。」

「我想應該沒關係,因為這外套看來不是等一下要穿的,先開去衣蝶吧!」


在往嘉義市的空曠道路上快速行駛,又接到爹打來的電話,問我們行蹤。

「剛剛在民雄市場,我覺得那些外套不好,想去衣蝶,現在正在路上,
可是可能會來不及一個小時內回醫院。」我說。

「沒關係,我本來以為外套等一下要穿,現在只要先穿西裝就好,
外套是要放棺木裡的。」

我就知道,笨蛋爸爸。



車子在嘉義市充滿攤販擠的不得了的小徑內打轉了許久,
他們口中的「捷徑」似乎不怎麼好走。

「你們不是中正大學的學生嗎?怎麼會不認得嘉義的路。」我忍不住開玩笑。

「我很少來嘉義市。」同學A說。

「我平常都騎車,騎車走這真的很快。」同學B說。

但還好,現在都不急迫了。

嘉義衣蝶正在週年慶,周遭水泄不通,更別提停車位。
於是我們決定,我跟黃雪琴下車買外套,
他們繼續開車在周圍晃著,買好再打電話連絡。


直奔男裝部門,對於一樓那些打折中的日系保養品,我沒能稍作停留,
雖然在巴黎一邊唾棄歐系保養品時,念念不忘的就是佳麗寶。


一出電梯,就是好看的外套。

「跟剛剛市場的差真多。」
黃雪琴摸著一件皮衣,
她一定也無法忍受把菜市場的廉價外套當殮衣。

「這件感覺還可以,我們先走一圈看看吧!」

然後我一眼就看到在車上構思的外套藍圖。

「就那件!」我指著一件帶綠的茶褐色外套。


平常買衣服都沒那麼順利,
有時只是想找件簡單的白襯衫或基本款的鞋子,
就被那些莫名其妙的多餘設計搞到火大,
走一整天好幾間百貨公司都找不到。

老弟你真是太神了。


「這件外套質料很好喔!他是真皮做的很輕又保暖,不過清洗時要注意......」
專櫃小姐笑盈盈走過來介紹。

「沒差,是要燒掉的!」我冷不妨冒出。

專櫃小姐臉上三條斜線,站在一旁不再說話。

「好貴啊!你爸爸給的錢不夠。」黃雪琴翻出標價,不禁咋舌。

的確很貴,
我除了大一時亂買的那件「把卡刷爆台灣超不適合駭客任務大風衣」
和大三「試穿不小心弄壞繁複繫帶只好硬著頭皮買下安娜蘇超不實穿小禮服」之外,
衣櫥裡沒一件衣服比它貴。


「刷卡吧!」我掏出爹給我出國急用的副卡。

這個時候,我只想給弟弟最好的。
弟弟的衣櫃裡面一向沒有什麼好衣服,
因為他運動量大
,總能很快把任何衣服穿得破舊不堪,
自然而然,我們不會給他買太好的衣服,
以補足他不斷消耗衣服壽命的速度。
而他對自己挑衣服的眼光不太信任,也很少自己買衣服,
總是回台北時,才央求著我或娘帶他去逛街。
不知道他會不會感到委屈,
或許他一直想要一件很酷可以炫耀的漂亮外套吧。
現在才買給他,也許以太遲,
但弔詭的是,他生前,我們絕對不會給他那樣奢侈的物質。


出車禍前兩天,週日他正準備回嘉義,
在台北的家中門口穿著已經變形且髒兮兮的運動鞋,
娘靠著門看著他。他說:

「我沒有鞋子和外套。」



不知道這樣的補償來不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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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嘿!老姊》十月二十三日,助唸
時間: Sat Jan 15 01:42:34 2005

《嘿!老姊》十月二十三日,助唸
by 拓姊



回到醫院,
弟弟的同學小龜在大廳等我和黃雪琴,
他帶我們到地下室的助唸室。


「你呢?你怎麼不跟著大家去助唸?」下樓梯的途中,黃雪琴問。

「我會怕。」他說,簡潔有力。

像是周星馳電影中,片尾完全換了個性、沒有一句廢話的唐僧。



助唸室是簡單莊嚴的小佛堂,
慈濟為數眾多的助唸團從裡頭排到了門外。
我側著身穿過椅子間的縫隙,
走到覆蓋黃色往生被的弟弟身旁。


我把裝外套的紙袋放在娘腳邊,
他們已經為我預留了座位,緊挨著娘與弟弟。

所有人雙手合十,唸誦著南無阿彌陀佛。

只有這一句一再重複著,沒有任何器樂或多餘的讚頌。

才坐下,沒能唸完第一句,卻瞬間淚眼汪汪。

眼前那躺著的是我弟弟。



於是只好走出助唸室,爹正在一旁的辦公室商討殯葬事宜。

我往沙發靠坐,啜著業者端給我的熱茶。


爹說阿公同意喪事在嘉義進行,不用運回老家。
「省得越看越傷心」,爹轉述阿公的話。

爹又說了五叔也建議在嘉義辦,
因為只要回老家,就會有一堆規矩。


這樣也好,簡單莊嚴,大概三天之內就能火化,
而且幾個小時下來,我對慈濟的氣氛很有好感。
很害怕客家人辦喪事,那吵鬧的儀式,簡直毫無尊嚴。
前幾年曾祖母過世時,
我對那輛莫名其妙的電子花車困惑無比,
那是當警察的四叔透過人脈弄來的免費排場,
可是只有電子花車,沒有音樂,也沒有歌舞女郎。

完全出糗的派頭。


撇開那鄉下辦喪事的敲羅打鼓不說,
在嘉義舉辦,到時一定會有很多同學能前來送行。

弟弟是那麼地熱愛朋友,
而他的生活圈是在嘉義,不是苗栗銅鑼老家。

由於疲累,我把細節交給爹去進行,稍微整理了一下,又進入助唸室。

還是不行。

一開口唸佛號,就是淚如雨下。

這樣一來一往多次,最後終於決定不再進去。

很奇怪的南無阿彌陀佛六字真言,
比任何煽情的流行歌曲還催淚。



坐在醫院外頭的塑膠椅,天色已經黑了。
我的臉上凝結著許多條雜差淚痕,又黏又乾澀。


逆著光,醫院門口有個身影朝這邊走來。
我沒帶眼鏡,嚴重的閃光讓我看了心疼。


好像弟弟。


是小龜,他在我身旁坐下,不發一語。

但我感受得到那顆想安慰人的心。

對於小龜的印象,就是個沈默寡言到極點的大學生。
2003年暑假,他來台北玩時,曾暫住在我們家,
兩個晚上幾乎沒聽他講一句話,跟弟弟的活潑多話截然不同。
同年秋天,
顧桑在嘉義鐵道藝術村有個展,身為頭牌特助的我,自然有義務親自前往。
正值弟弟開學之際,我們兩個打算一起南下,選擇了午夜啟程的平快車。
清晨四點多,小龜和另一個同學來民雄火車站載我們,
那時我對小龜的感覺,從「借住的朋友」升級成「弟弟的好朋友」。

現在,他又升級成「弟弟很要好的朋友」。


我並不清楚弟弟和誰交情好,
他的朋友多到嚇人,
套句弟弟校友的說法:「他的朋友數量,我就算活三輩子都比不上他。」
無怪乎網路小說家九把刀形容他是「裝熟魔人」。


他的確吸引了許多完全不同類型的人成為朋友,
就連小龜那樣安靜得很的外系同學。

而我多年來只有圈內朋友,跟弟弟是完全相反的典型。



二叔、三叔以及一個遠房親戚站在醫院前面抽煙,他們招手把我叫過去。

他們說遺體要運回老家辦喪事,
他們說要遵照規矩,
他們說得顧慮人情世故,
他們說......


我聽了一肚子氣,
冷冷地說我現在很累很餓,晚點再說,我想先去買東西吃。

「一起去吃,順便討論。」二叔提議。

我沒說一句話,逕行穿越馬路到對面的7-11。


蘋果日報已經賣光了,本來想多買幾份留著當紀念,或是當作缺席證明。

反正法國人也看不懂中文,算了。

我拿一瓶礦泉水,一個三明治,買了一張電話卡。

我知道我得堅強,但我很想找人說話。

走回一樓大廳的公用電話,撥了電話給俊桑。

一開口就是號啕大哭。

我受不了了。

「那些親戚干他們屁事?什麼人情世故?拜託,那是我弟弟耶!」

「所以妳要堅強,妳爸爸媽媽都要靠妳,妳弟弟會很以妳為榮。」俊桑說。

俊桑的安慰對我來說一直有很大的魔力,
多年來不管任何挫折與哀傷,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和他分享。
不管是好幾次的躁鬱症發作或是失戀,
他總能很深刻的掌握我乖僻的個性,給予適當的排解,從來不會過或不及。

能被我視為姊妹淘的男人,絕對不是蓋的。


結束四十分鐘哭哭啼啼的通話,我撕開三明治的透明塑膠紙包裝,小口啃著。

其實毫無食慾,但這個時候,我更要好好照顧自己。

將有一場硬戰要打,那龐大而人多嘴雜的家族。

我已經準備好,扛下這個重擔。


三明治吃了一半,三嬸和堂妹匆匆跑來,要我回助唸室。

助唸已結束,人們魚貫離開。

我還咬著三明治,要走進助唸室。

「等一下,不要這樣吃東西,沒規矩。」三嬸叫住我。

我把吃剩的三明治遞給她,才走進門。

慈濟師姐、娘、四嬸春櫻圍在弟弟身邊,娘掀開往生被,要我多看幾眼。


換上衣服的弟弟帥氣極了,完全不同於躺在病床上插管的垂死病容。
他穿著暑假為了打工而買的深藍色西裝,結上大方的條紋領帶,
裡頭是他極愛的兆赫電子為他們量身訂做的淡紫色襯衫。
一頂扁呢絨帽配上同學替他買的艾迪達褐色休閒鞋和SWATCH咖啡色錶帶,
顯得氣質不凡,像是電影中的歐洲貴族。

那頂帽子,弟弟很愛往頭上擱,但怎麼戴都不好看,
他去集集路溜時帶著那頂帽子的照片,被我和娘嫌得一文不值,
說實在,還真有些醜。

可是這時卻顯得那麼恰當,我從沒見過弟弟那麼好看的樣子。

弟弟的表情和生前不一樣,散發出莊嚴的氣息。

娘忍不住擁著弟弟,親吻著他。

起身時,弟弟的眼角滑下一行水。

慈濟師姐說那是清淚,弟弟用最後一絲力氣,傳達他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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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afterwing (願大家懷抱幸福) 站內: P_zeitblitz
標題: 《嘿!老姊》十月二十三日,戰火開端
時間: Sun Jan 23 02:56:39 2005

《嘿!老姊》十月二十三日,戰火開端
by 拓姊


弟弟剛過世的一個小時,修行某支密宗的P傳了一通簡訊過來,
大致是說些該做什麼儀式以及親友勿哀勿爭吵之類的。
那時心情不爽到極點,如果連跟我家無關的P都有儀式建議,
那更不用說曾家龐大的親屬團了,
每個人只要出一張嘴,就會把我搞瘋。


勿爭吵必須建立在有相同共識的基礎上,這是很難的事,
每個人都有他心目中最好的方法。


五叔說的好,不會有人比爹娘和我三個更傷心。


偏偏這個時候會發現,
弟弟的死不能只是我們家三個人的事,
連幾年沒見過幾次面的遠房親戚,都會在這時跑出來出主意。


所謂「親戚」是很令人無奈的兩個字,
有些人你再討厭他,都沒辦法完全把這個人劃除,
只因為該死的血緣關係。



助唸結束之後,弟弟還未進冰櫃,依舊停放在小佛堂。
根據不知道是誰建議的儀式,助唸完後幾個小時之內不能移動大體。


這些細節我不是那麼在意,我的要求很簡單,
在嘉義舉辦漂亮不失莊嚴的告別式,
有很多弟弟的朋友來送行,火化,骨灰罐帶回台北。

這樣就好,可是很困難。

火化這點還容易,雖然客家人的習俗是土葬,幾年後再撿骨入塔。
但連阿公都說他自己要火葬了,所以弟弟用火葬不至於有人敢反對。

而問題的爭端,在於要回銅鑼老家辦喪事,或是在嘉義舉行。

助唸堂外,聚集了眾多親屬在「討論」,
與其說討論,不如說這根本就是一面倒的劣勢。

人多勢眾。

爹說兒子都沒了,還能不聽女兒和太太的想法嗎。

娘說她不知道,一切由我決定。

這個時候,爹娘已經沒有力氣去承擔這些問題,
所以我得一肩扛在身上,
但我非常清楚弟弟喜歡的是什麼,娘喜歡的是什麼。


於是整個親友團集中火力針對我,試圖說服我按照家族的方式進行。
一個個輪流轟炸。


黃色牌樓塑膠菊花,道教的吵鬧儀式,辦桌請客,收奠儀。

我非常強硬,堅持著要在嘉義照我的方法辦喪事。

不知道是誰丟出一句「這樣亡魂會回不了家,無法投胎,永遠在這邊遊蕩。」

然後爹竟然開始動搖了,他說或許落葉歸根會比較好。
我知道爹很想照我們母女倆的意思,
但又捨棄不下身為長子的家族倫理情感。


該死!


接著又聽說,原本同意照我們意思的阿公,
在某個遠房親戚的強力勸說下,現在堅持著要弟弟回銅鑼。

在娘悲傷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一些失望。

我就知道,不容小覷的龐大親屬團。

他們說凡事都有規矩,得注重人情世故。

講爛的理由一直重複。

總之都是為了面子,
為了做給村子裡的人看,為了其他遠親,
沒有人在意我們家三人的想法,
可我們才是跟他最親近的,一起生活了二十一個年頭啊!

那些人,那些我都搞不清楚要叫叔叔伯伯還是叔公伯公的人,干他們屁事?


沒有結論的無意義討論,越來越緊繃。

我想退一步,遺體送回銅鑼,但喪事照我們想要的方式進行。

三叔說:「哪有這回事?回去就得照規矩。」

幹!意思就是不用討論了,那現在是怎樣?逼我同意嗎?

「好,不然回去照傳統辦喪事,我們在嘉義另外舉行追思會。」
我的語氣越來越急促,握緊了拳頭。

「不行,沒有人辦兩次喪事的」二叔說。

幹!怎麼會這麼迂腐不知變通?
張雨生有追思會,余紀忠有追思會,
他們的追思會也不是跟告別式同一天哪!
為什麼我弟弟不能辦追思會?


此時我知道我不能讓步任何一點,因為根本沒有妥協餘地。


「拜託,那是我弟弟耶!什麼要顧慮人情世故,我都不在乎了,
你們在擔心什麼?他是我弟弟,我最清楚他喜歡什麼,
我想依照他喜歡的模式進行,他喜歡朋友,他在台北出生,
在嘉義唸書,回銅鑼對他有什麼意義?
他哪一次回銅鑼不是被我們押回去的?
有閒言閒語也是我的事。那是我弟弟!」
幾乎是失控大吼,極不客氣的口吻。我必須得把自己武裝起來。

「沐雲,妳不能這樣,妳要考慮妳爸爸的立場。」
開口的是從高雄空軍官校趕來的堂弟得軒,
他和弟弟從小玩在一起,可說是穿同一條褲子長大。

連他都這麼說。

我並不在意誰的立場,但我很失望他沒站在我這邊。

感覺很累,孤軍奮戰的疲憊。

「我不想談了,明天再說,我現在很想休息,下飛機都還沒休息過。」
算算時間,從離開巴黎前到在,已經五十二個小時沒睡。

大家都沈默了下來,不再說什麼。人潮漸漸散去。

爹娘還要待醫院,晚些要送弟弟進冰櫃。

二叔提議他可以開車先送我回弟弟的租屋處歇息,
可是他不知道在哪,而我對路也不熟。

「我知道怎麼走。」小龜說。

我沒注意到他一直站在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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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嘿!老姊》十月二十四日,凌晨的氣味
時間: Sun Jan 23 03:00:44 2005

《嘿!老姊》十月二十四日,凌晨的氣味
by 拓姊



離開醫院前,小龜對我提出了一個請求。

「可不可以教我抽煙。」他說。

我不可置信看著眼前這位白淨斯文的少年。

「我買了一包煙,想跟他一起抽。」

當然好,這有什麼好拒絕的。

我和小龜到醫院側門,拆開他剛買的黑大衛,
遞了根給他,也幫弟弟點了一根,
然後掏出書包裡那包皺巴巴的白長壽,
不知所云跟他說明「如何抽煙祕訣教學」。


哪有什麼方法?
抽煙不都是自然而然會的?
這個死傢伙到處跟人說是我教他抽煙,
害我一直背黑鍋背到現在,連小龜都相信他的鬼話。


平放著的煙在黑暗中慢慢往後燃燒,一明一滅,有規律地。

就像有人真的在抽。

在DAVIDOFF書寫體處,煙自然熄滅了,沒有燒到濾嘴。

我看了嘖嘖稱奇,跟小龜解釋弟弟有接受他的義氣。

只是我不知道以往未曾吸菸的小龜,能不能感受這個奇妙。

「好難抽,以後再也不抽煙了。」小龜對他的處男煙,下了這樣的結論。



在車上,二叔說四叔正在說服其他親友,
想折衷一點,回老家辦喪事,方式照我的想法進行。
我知道情況沒那麼容易,但還是說我會考慮。

黑暗的窗外,流逝著弟弟每日經過的稻田和芒果樹。

弟弟說嘉義的芒果不值錢,他曾經在上學的路上,被作為行道樹的芒果砸過。

「還有鳳梨也不值錢。」他還這麼補充。

想起了每次來嘉義找他,他興奮地介紹周遭環境。

他真的喜歡嘉義,這個充滿朋友,且讓他逐漸長大的地方。



小龜幫我把行李提上樓,跟弟弟的室友交代一聲,便離去了。

拿出了盥洗用具,我曾經放了一套在弟弟房裡,但不知道被他收到哪了。
他總是把房間整理的有條不紊,且每隔一段時間就變換傢具擺設。


「對不起,姊姊好累,只能幫你爭取到這裡。」一面洗澡,心裡想著。


累了過頭,反而沒那麼想睡。
盥洗過後,想幫他清理一下房間,他習慣每天打掃,
好幾天沒人整理,他應該會很不舒服。

我只看到牆角的拖把,卻找不到除塵紙。

「算了,你自找的。」我唸了一下。

於是打開弟弟的電腦上網。BBS上他的個人板,寫滿了來自各方的祝福。

往上爬文,想找他最後的一篇文章,想知道他最後一天做了什麼。

沒有什麼特別的事,他十九日沒有PO文。

我開啟連結,跳出這幾天的新聞片段影像,
包括了早上我匆匆感到醫院時,一臉的不解與惶恐。

一兩個小時後,爹娘回來了,我們一起看著網路,娘每看幾篇就會哭。

躺在弟弟的單人床上,弟弟的枕頭很髒,棉被也很髒。

弟弟對環境要求極為潔癖,連陽台都擦到沒有一點灰塵,可是對自己卻相反。

他喜歡早上才洗澡,說這樣會很有精神,
偏偏他是個運動量大的好動兒,溜完直排輪滿身臭汗回家倒頭就睡,
床怎麼可能不髒。


「媽,妳要睡他枕頭嗎?不要的話我睡囉!」我問還在看電腦的娘。

「妳要睡就睡。他睡前不洗澡把床弄得髒髒的,是要讓我們懷念嗎?」娘說。

剛剛在浴室,發現忘了帶毛巾,就直接拿了掛在架上看起來最髒的那條,
那是弟弟的毛巾。

以前打死都不願意用弟弟用過的東西,總嫌他髒,他要是趁我不在家時睡我的床,
我總是氣呼呼地把枕頭套拆下來拿去洗。

現在不一樣了。

我把臉埋在枕頭和被窩,深深地聞著他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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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嘿!老姊》十月二十四日,晝寐
時間: Sun Jan 23 03:05:53 2005

《嘿!老姊》十月二十四日,晝寐
by 拓姊



上午八點多,在爹的電話中醒來。
另一頭,是三叔。前一晚我跟爹表明了願意讓步,
但也希望老家那邊尊重我們的立場。

忽然間,爹的開始暴怒,音量大增,看來另一端的三叔也不甘示弱。

其實雙方都有了各讓一步的共識,但三叔說了一句:
「在外面意外死亡的人回家對家裡不好。」


爹很生氣,雖然他一向脾氣不好,但很少見他氣成這樣。

爹對電話大吼:「如果覺得對家裡不好,那就不要回去!」然後電話掛掉。

娘很傷心又哭了。喪子之痛還未平復,接著又得面對老家的問題。

雖然勉強說來是有血緣的一家人,但畢竟弟弟不是三叔的親生小孩。
三叔考慮的,是整個家族,而不是弟弟一個人。

這是很不同的心境。


再來就是四叔的調停電話。
當警察的四叔,身段相當柔軟,決不硬碰硬,跟三叔和爹的直脾氣完全不同。
在要不要回家辦喪事這個爭論,四叔扮演相當重要的協調角色。

至於阿公堅持要弟弟回家,原來是四叔假傳聖旨,也是我回巴黎以後才知道的。

今天檢察官要來驗屍,按照一般正常驗屍程序,得把衣服剪開,
如果家屬不願解剖,而死因也沒什麼疑點,通常檢察官會從善如流。

剪衣服這件事,給我們很大的困擾,我們實在不願意弟弟的殮服被剪,
那是他極愛的兆赫電子為員工訂做的襯衫。

但在檢察官來以前把衣服脫光,驗完屍再把衣服穿回,也不是我們願意的。
一方面我們不想一再移動他的身體,
一方面從冰櫃推出的軀體,要穿脫衣服可是個浩大工程。

要知道,那可是已經僵硬的屍身。

肇事高中生的父親是少年隊警察,所幸他很有誠意地奔波。
經過他的請託,檢察官那邊同意不剪衣服,
只要把襯衫釦子打開,拉開衣服拍照就了事。

但不管如何,家屬非得在場不可,
否則難保衣服不被剪開,檢察官可沒耐心慢慢解扣子。

爹一面用娘的手機跟老家那邊談回家的細節,另一隻手機保持可通話狀態,
大家都不確定檢察官什麼時候到,只好隨時等候通知。

我還是很累,或許時差仍未調回,決定多休息些,醫院的事由爹娘處理。

正當爹還在講電話,醫院那邊忽然來電,說檢察官已經到了,要開始驗屍。

霎時爹娘陷入恐慌狀態,爹大叫「為什麼不提早告訴我們」,而娘快哭了。
爹還不忘先去廁所撒泡尿(爹的壞習慣,出門前屎尿特多的毛病在此時仍未改),
我和娘很生氣罵他都什麼時候了還不快點,
娘對爹怒吼「曾元拓的衣服啊」,拿了爹的車鑰匙匆匆下樓。


他們趕去了醫院,而弟弟的房間霎時又安靜了下來。

弟弟的曲棍球護具掛在靠床的牆壁上。

時間好像滴滴答答的在我耳邊掉落。

眼淚滑過,浸入他髒兮兮的枕頭。

想著某次我和娘兩人開車到嘉義找他住了一晚,
弟弟帶我們去體育館旁的一家日本料理攤,
推薦了他覺得「好吃的不得了」的生牛肉。
由於沒掌握好營業時間,我們跑了兩趟。

他吃東西時的表情好滿足。

回台北前,娘還幫他燉了一大鍋有油豆腐和黑木耳的滷肉。

還有中正大學前面的大吃和小吃。

弟弟一直很懊惱我沒吃到他強力推薦的碳烤雞排。

還有一次,要去嘉義鐵道藝術村的那次,
在平快車上悶熱了一整晚,兩人屁股都長了痱子。
清晨和弟弟到了民雄租屋處,
我妝不卸澡不洗,脫了裙子,穿條內褲就往他床上霸佔。

「妳的內褲好噁心,大屁股。」

「反正你的床本來就髒。」

睡醒後盥洗再加上一小時的濃妝工程,
我們沒有時間吃中飯,弟弟騎著借來的車,載我去鐵道藝術村。

「好~快~喔~」我在後座大叫,風吹的聲音都散了。

「還~好~啦~」他得意地回話。

到了嘉鐵,下了車我揮揮手叫他快滾吧,他苦笑了一下說:

「這麼無情喔?」

然後無奈地發動車子離去。那時我很後悔沒帶他一起看看展覽,
看著他的背影,實在很心酸,我不該對他那麼兇。
也許急於去社交的我,在他心中還真是個有這麼些無情的姊姊。

明明有很多機會可以跟他說聲對不起,但我就是沒有這麼做。

那句「這麼無情喔?」至今仍像利刃,在多次不經意時,悄悄快速在胸口輕劃一刀。

不致命,但很疼。



「曾元拓睡著了。」娘一進門就趴跪在地上痛哭。

我睜開眼,已經下午。

「衣服有被剪嗎?」我問。

「沒有。」爹回答。

「喔,那就好。」我翻個身,又繼續睡。

沒有夢,沒有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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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嘿!老姊》十月二十四日,車棚
時間: Sun Jan 23 03:14:11 2005

《嘿!老姊》十月二十四日,車棚
by 拓姊



弟弟的書架,除了經濟系本科的課本之外,還有一些生物課本。

高中讀三類組,聯考誤打誤撞填進了中正經濟。
大一大二那兩年,他讀得極不快樂,成績總瀕臨二一邊緣,
一心想轉去生科系,卻因成績不夠出色,且上課發問得罪了某教授,而沒如願。


但暑假在兆赫店子打工,給了他很大的轉變。
在行銷工作中,他發掘了樂趣和挑戰,因此他決定好好專心的念經濟。

人有了目標和自信,長相自然不一樣。
當我看到穿上西裝躺著的他,以及朋友們展示的照片,才發覺他真的變帥了。

不再是以前那個沒自信又不會穿衣服的醜小鴨。

可惜我在他那樣重要的蛻變時刻缺席。

四個月的改變可以很多。

這四個月他找到人生目標,我則怯生生地在適應陌生的巴黎。

很多我們姐弟倆來不及分享的,都在這四個月發生了。

有時會想,如果我是暑假過後才來法國,會不會比較不遺憾?

但如果弟弟是註定要離開,那傷心的程度絕對不會減少。



晚上睡醒後瀏覽著他的書架,
發現了我的塔羅牌和使用書籍、我的波特萊爾、我的沙特、我的卡繆......


「這傢伙,趁我不在家,偷偷把我的書搬來。」
我喝著即溶麥片,對著掛在弟弟個板上的爹說。

「給他看又不會怎樣,現在他也帶不走了。」爹說。

「是沒關係啦!」我低頭繼續啜著麥片。


在趕回台灣的路程,一直想到我的煙盒。
大學二年級時的生日,阿菊、游娘、廖峻、芬言合送了我一個煙盒。
那個煙盒我極愛,比起十九歲生日時高拔送我的細緻YSL煙盒,顯得更耐操更實用。
圖案為英國國旗和女皇頭像的拼貼,感覺像是某個英國搖滾樂團專輯封面,
我猜是阿菊親自去挑的,那風格很符合他耍賤的個性。

弟弟老是跟我討那個煙盒。曾經在弟弟的抽屜發現它裝滿了黑大衛,
即使那時我正在戒煙,仍毫不客氣地奪回。

真是小氣八拉的鐵公雞姊姊。


那遙遠的回家之路,樂觀與噩耗交雜的時刻,
我一直在心裡大喊:
「快給我醒來,那個煙盒我送你,YSL煙盒也可以給你......你要什麼我都送你!」


很多懊悔,總是開始於無法彌補之後。
在充滿機會的時候,我們總是顯得那麼自大,
因為不會有人想到會有懊悔的一天。



和弟弟的同學們約在中正大學的湖畔咖啡。
崔雞、遠揚、翰林、米奇、小龜等人接下了收集照片製作投影的重任,
遺照的挑選也在當晚決定好。
離開湖畔前,老闆郎叔出來和爹娘寒暄了一下。
弟弟在湖畔打工好一陣子,我們第一次看到他口中常常提起的老闆郎叔。


郎叔是郎靜山的兒子,
弟弟似乎對他崇敬得不得了,從他那學到很多咖啡的知識。
弟弟在外賃屋,沒有機車上下學的大二,還是郎叔把摩托車無限期借給他。
當然弟弟是瞞著爹娘的。

總是熱心過頭的弟弟,透過MSN跟我要巴黎的地址和電話,
說郎叔很多朋友在巴黎,或許可以請郎叔幫忙。
那時我正為了複雜的居留證申請卻無人可問感到頭痛。

「郎叔的朋友」還沒跟我連絡過,我已經取得了居留證,接著就是這樣匆忙的噩耗。

我在猜想,弟弟的熱心,有時對別人可能會造成困擾,
如果郎叔和那些「郎叔的朋友」其實已經很久沒連絡的話。



先送娘回去休息,我和爹去派出所。

警察帶我們到車棚,弟弟的摩托車和高中生的腳踏車並排停放。

如果不是扎扎實實地深受其苦,也許會覺得那是一場玩笑。

那不像車禍現場的證物,反而像是被查獲之後待領的贓車。

除了前頭燈有點脫落,摩托車幾乎沒有損傷,腳踏車則只有菜籃歪斜。

我和爹幾乎不能相信,這樣看來輕微的車禍,竟然帶走了弟弟。

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才買不到一個月的摩托車,
開學前他跟一個要去當兵的同事買下。
這台打擋車老實說還不是普通的醜,黃色的車身漆滿了彩色塗鴉,
但弟弟對這台車極為得意。
剛買下這台車,他在MSN上遇到我,很囂張地問我在巴黎有交通工具嗎?
那時只覺得他是神經病,因為巴黎地鐵是全世界有名的。

其實,他只是想要找個人炫耀他的開心而已。


爹顯得相當自責,回到車上,他很難過地說,如果早點讓弟弟買摩托車就好了。

中正大學的學生,四年來幾乎很難避免車禍,
但是偏偏在那樣偏遠的地方,沒有個人交通工具還不是普通麻煩。
撇開聯誼載馬子這類非常重要大事不說,
光是想去市區解決民生需求就是個大難題。
即使中正大學裡頭自成一簡單生活圈,但不會有人願意整年關在學校裡。

爹為了弟弟的安全,一直很反對他騎機車。

大一時弟弟住校,也沒什麼理由買車。
大二開始搬到校外租屋,就開始為期一年的買車抗爭。

弟弟總跟我抱怨爹的堅持,然後一面偷偷騎著郎叔提供的機車。
期間出過幾場車禍,我也是知道的,
例如熬夜看書睡眠不足騎進田裡這類鳥事。


我跟弟弟在駕馭交通工具方面,似乎都有某種共同宿命。

我大學一年級時曾經在兩個禮拜之內連出三場車禍,
前面兩場還算輕微,
第三場車禍讓我的小五十幾乎全毀,
至今右眉少了一道長不出,
總要在出門前用眉筆修補,就是當時受的傷。

從此以後我不太騎車。

改為開車似乎也好不到哪去。

三月份在台中,我就在加油站硬生生連撞三台車,價值八萬多的一腳油門。

我以為我夠倒楣了,但是幾根眉毛與八萬元,比起一條命,又算什麼。

有鑑於笨蛋姊姊的不良例子與中正大學可怕高的車禍機率,
爹和弟弟這一年幾乎都在吵買車的事。

暑假打工,弟弟存了些錢,以極便宜的價格買下了那台二手車。
後來據高中生的父親查證,那台車齡有十年,且已經第四手了。

爹說,如果他早點答應幫弟弟買車,
就可以慢慢陪他挑一台好一點的新車,而不會這樣急就章地買一台舊打擋車。

但我覺得,有些事情是已經註定好的,冥冥之中環環相扣。
就算在那我們認為的關鍵點把它抽離,
也許它會走向另一個結點,但只是換了一條路,最終的結果說不定不會改變。

我常跟娘說,弟弟是有任務到凡間的天使,帶給人們溫暖與陽光。如今他任務達成,佛祖
必須把他召回,就算沒有這場車禍,他還是會用別的方式離開。

我一直跟人們這麼說。

即使我回到巴黎之後,一想到弟弟真真實實完全離開了我們,還是會覺得心中絞痛。

但我如果不堅強,爹娘該怎麼辦?

這個家,最後會只剩下我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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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嘿!老姊》十月二十五日,遺物
時間: Sun Jan 23 03:20:56 2005

《嘿!老姊》十月二十五日,遺物
by 拓姊



我有一個紙盒,裡頭放置了許多奇奇怪怪難以歸類的物品。
像是過期許久的統一發票、抽完的空煙盒、電影票根、
乾燥葉片、證件護套、放到壞掉的四物丸、用過的牙刷、字條、塑膠打火機......,
沒錯,我有戀物癖,習慣留一些小東西,藉以證明某個時期的存在,
以及那個人的溫度。
有次我想把煙蒂留下來,但放棄了,因為很臭!


如果我會屍體防腐的技術又夠耍很,
說不定還真的會把弟弟放在有福馬林的玻璃罐裡,
可惜我還不夠驚世駭俗,
而且大一時問到的羊頭標本製作方法也沒真的實驗過。

撇開技術性問題不說,看著屍體在玻璃罐裡蜷曲,應該浪漫不起來。

所以只要些回憶碎片,就能滿足我輕微的戀物癖。



去慈濟醫院把弟弟帶回苗栗前,一大早,我們收拾著各自的私人物品。

巴黎是個消費很高的地方,有很多東西我捨不得買,
尤其是基本民生用品,
在台灣夜市新台幣十元買得到,在法國可能就翻個數倍身價。

例如拖鞋。

我在法國四個月一直沒拖鞋可以洗澡的時候穿。
在諾曼地還好,反正房間內包含衛浴,在自己的房內總是不麻煩。
在巴黎的宿舍,是公用大淋浴間,
每晚洗澡時,我便圍著浴巾,捧著裝有幾罐沐浴用品的臉盆,
踩著一雙厚底高跟涼鞋,穿過走廊紅地毯(頂上還有一排古董吊燈)到浴室。
看起來很欠揍,但沒辦法,我只有這雙鞋看起來比較不怕水。
真的要買拖鞋,連家樂福那樣的地方,
海綿拖鞋都要一雙五歐元,折合台幣兩百多。

我怎麼買得下手?那只是一雙塑膠拖鞋耶!

所以回台前,一直計畫要買雙拖鞋。

現在我沒有了弟弟,我想要他的拖鞋。

一樓樓梯口放滿了鞋子,有弟弟的,也有他室友們的,
弟弟的拖鞋很好認,迷彩圖案的海綿夾角拖鞋,有點舊,
我記得這雙鞋是他從台北家裡帶過來的。

那是一雙我絕對不會花錢去買的拖鞋,它很醜,但我將它提起,放進我的行李箱。

床邊有一袋爹之前從醫院帶回的東西,準備帶回老家燒掉,
裡頭是弟弟出車禍時所穿的衣物,
被剪開的黑色T-shirt、牛仔褲、四角花內褲、還有他很常穿的一件綠色軍外套。

他對帶有軍人氣味的用品感到興趣,
覺得看起來很帥氣,所以從奇摩拍賣上,
他買了一件軍外套,好像三千左右。
等到面交取貨時,對方跟他交代怎麼保養,
他才意識到他買的是一件貨真價實的古董軍外套。

「其實我只是想要買一件像徐那種樣子的外套,
怎麼知道標到的是古董,但有什麼辦法?」

他手一攤,有點無奈地跟我說。

他這點跟我很像,買到什麼發現跟期待中不一樣的東西,常常就這麼算了

但我不記得我有沒有跟弟弟說過,
徐那件外套,也是古董,是德軍穿的,
上面繡的原本主人名字MARX有部份脫落,所以變成了MARY。

弟弟的外套沒有繡名字,好像只有番號這樣的東西。
但不管是哪個軍種哪個時期,外套也得燒了,
出車禍的衣物沒人想留,我對那件我穿起來太大的外套也不感興趣。

然後我繼續在塑膠袋中翻找,掏出了一條項鍊。

那是一條很便宜的十字架項鍊,歌德式黑色風格,
也許是在西門町或是某間小攤子買的。
在他還穿著淺藍色師大附中襯衫的時期,
有天在襯衫和裡頭的黑色T-shirt之間,掛著這條項鍊。

「不好看!」我皺著眉頭看了眼。

「是喔?可是我一直想要戴一條特別一點的項鍊。」
弟弟有些失望,他是特地給我看的。

「這條很普通,以後我看到比較好看的再買給你。」

然後我繼續不太回家的死大學生生活,
然後弟弟附中畢業,然後他去嘉義唸書,然後我大學畢業去工作,
然後我出國,然後、然後......

他的生命已經沒有然後了,我卻還沒買條項鍊給他。


我把他的項鍊放入我的書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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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嘿!老姊》十月二十五日,過橋
時間: Sun Jan 23 03:25:25 2005

《嘿!老姊》十月二十五日,過橋
by 拓姊



老家那邊要求弟弟得由救護車送回家,戴氧氣罩,有護士陪同。

他們說在外面死掉的人回家對家裡不好,所以要假裝回到家才斷氣。

然後說,在我們快到家時要打電話回去,這樣他們才來得及放鞭炮驅趕不吉之事。

看起來真是完全互相矛盾的儀式,要裝作活人,又要大張旗鼓放鞭炮宣告?

「騙誰呢?」我嘆了一口氣,也沒什麼意見。

雖然之前三叔說要插管回去,讓爹氣得半死。

冷凍過的屍體插啥管哪?

後來三叔勉強同意戴氧氣罩回家就算數。

如果裝個樣子可以讓老家的親友團安心,那就從善如流。

反正我不說,他們也不知道我是否確實照做。

偷雞摸狗的事我還不擅長嗎?


其實照常理來說,病患死後,運送遺體不干醫院的事。

也許是因為弟弟捐贈眼角膜的關係,
慈濟那邊對於我們需要救護車的請求,欣然同意。




明月師姐安排了救護車,護士鶯鶯自願隨行。

爹把我和娘送到醫院,
又極不放心地交代了許多事項,才拖泥帶水離開醫院,
當然還是被我和娘催著趕走的。

爹不可能開得比救護車還快,所以必須提前出發。

時間一到,師兄師姐雙手合十,唱誦南無阿密陀佛,帶領我們往停屍間。

我說過那六字真言是很催淚的。

一下子,我的臉龐又掛滿淚水。

停屍間裡一格格的金屬小門,拉開弟弟躺著的抽屜,
工人將他移到準備好的屍袋,塞妥乾冰。

總覺得,冰凍過的東西是最脆弱的。
我很擔心會不會一個閃失,耳朵就掉了,或是臉就變形了。


所幸他們很細心,讓我不用證明自己的亂七八糟疑慮。

工人還跟醫院要了一包抽取式衛生紙,當枕頭讓弟弟墊著。

上了救護車,關上車門,遠離六字真言的唱誦,我的眼淚才止住。

車上的冷氣開得很強,屍袋的拉鍊緊閉。

爹前一晚寫了張紙條給我,上面清楚交代過橋時要提醒弟弟,
以及救護車到了村子口要打電話通知老家。

他剛剛在醫院拖拖拉拉不趕快出發,就是一直在跟我耳提面命這些。

爹是個很會為別人緊張的人,但從不為自己緊張。

救護車上了高速公路,多了很多高架路段,或是小護欄,
我無法分辨哪個才是有過水的橋。

剛開始,我只要覺得「那很像是橋」,就會照爹的吩咐提醒弟弟要過橋了。

但看起起來「那很像是橋」的路段還蠻多的,
後來我乾脆拋了一句,「喂!跟好哪!有橋的話記得要過。」
然後就不管了。

我想儀式是人定出來的,當然也可以修改,有道理就行了。

所幸過「真正的橋」時,司機會大聲說「要過橋囉!」

既然不用一直唸著過橋過橋,我和娘和護士鶯鶯就聊起天來,說著弟弟小時候的事。

娘很感嘆,弟弟每次坐上爹的車,
也不管後座還有我強烈抗議,就這樣硬是要橫躺睡覺。

「這麼愛躺,現在可躺著回去了。」娘說。

救護車開得很快,沒多久,就看到爹的車子。

爹打電話給我:「我看到你們了,怎麼這麼快?」

「你就慢慢開吧,反正你也沒必要先到家,注意安全比較好。」我說。

但是爹的個性就是這樣,在救護車超越了爹之後,沒一會兒,他竟然開始狂飆。

「父子倆那麼愛爭,到現在還爭。」娘說。

最後爹的死硬脾氣還是戰勝了救護車,把我們遠遠拋在後頭。

真不知道這個月我們會收到多少超速罰單。
弟弟出車禍當晚,爹接到教官通知後,就是一路從台北狂飆到嘉義。

當時超速是心急,但現在趕個啥勁哪?

出了交流道,在三義街上,幾隻狗追著救護車狂吠。

「為什麼要這樣?曾元拓很愛狗的啊!」娘顯得有點難過。

「不是狗討厭他,是因為狗感應到不一樣的磁場,所以才會追著叫。」

弟弟死後,我一向以靈學角度來安慰娘,
她只要聽到這類可以證明弟弟靈魂存在的事,就會很高興很期盼。


我想那是唯一能夠證明,她和弟弟仍在同一個時空裡互相牽掛對方。

而我也從來不需要去編故事來哄娘,因為總有些巧合不斷發生。

也許可以用科學解釋,但我寧願牽強附會。

因為活著的人更需要超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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